其他
曹立伟 | 恨二十年相从 知木心不尽
《文学回忆录》 图片/木心(右二)在哈佛大学
《生活》:你对木心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?他曾有一年时间住在你家,你应该有看到很多别人不曾看到的他的另一面。我猜想他不会是因距离太近而让别人感到失掉“美感”的人。
【曹立伟】初见木心没有什么深印象。后来想想,这么个人物,看去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,换句话说,他看上去没有什么“气场”,我说过他很弱的样子,后来处熟了,才觉得他厉害。
他不太喜欢见生人,见了话也不多,他听对方说,眼睛亮亮的。他很有生活情趣。我们现在的很多读者都是通过《文学回忆录》或者他写的书去了解他,所以以为他一天到晚地谈艺术,不一定的,你跟他在一起,什么都可以谈。
我女儿的小名就是他起的,叫“雪怀”,缘于她快出生时正好是冬天,老下雪;还有一次,我请他在墙上挂置几幅小画,他几下子就弄出来了,横竖交替,左右穿插,很好看;另一次他说到鲁迅的笔名,说不仅意思好,写起来也好看,你看“鲁”字是竖的,“迅”是横的,放在一起就中看;
记得某天说到某人怎么炖鸡汤:把母鸡绑在瓦锅锅盖反面,汤炖好了打开盖子,味道鲜美却不见鸡,客人大惊,问“鸡呢”,那人亮了亮手中瓦锅盖上绑着的鸡说:“在这呐!”说到嵇康时,他提到《世说新语》里描述其醉了要倒下的样子,如“玉山之将崩”,说这个意象好啊,啧啧称赞。他的好奇心也很强,像小孩一样。
只要人物好,远看近看都好,各有各的好,不一样。
《生活》:他在生活中的每个方面都很讲究吧? 【曹立伟】很讲究。那时候他的收入很少,生活水平降到最基本。即便如此,他依旧很讲究。比如说穿衣服,除了在家里会像我现在这样随意,但凡出门,包括出去买菜,他都会穿着得体,不会随随便便。 别说写正经文章了,就算写个便条,有时他也要写几遍,直到满意。
《生活》:那么也会因此也对身边的人要求很高吗? 【曹立伟】不太会的,他只会非常偶尔地提醒一下,而且非常婉转。比如说我们当时那一群听课的人不懂事,大家跟他在一起相处可能过于随便,他也不计较,只是有时会说,如果我老师60多岁而我30多岁,我会这样做......我们再傻也会听懂的。
《生活》:你提到某次文学课上,大家讨论“怎么判断一张画的好坏”,你说是“全部的感知?”他对此似乎是认同的。上文学课的那几年中,你们和他之间类似这样的互动多吗? 【曹立伟】共鸣总会有吧,不然就聊不到一块。能否“互动”我不知道,但我肯定常常是“被动”的。他是罕见的会聊天的人,我固愚顽,但还不至于到“不化”的程度。他说你们缺的很多,但还是一敲就响的。 三十年前的木心没有名气,主要是他的文章和才华吸引了我们。那时,在纽约的中国艺术家朋友圈里,陈丹青最早结识木心,说木心的书多好多牛,于是大家索来读。那时想借木心的某些书,要排队的,有时候几个月才能拿到手。 现在的一些读者是通过网络看到丹青推介木心,开始读他的书,从这点上讲,没有丹青,就难有今天的木心。 现在不缺信息,缺判断,缺大家都没说好的时候,你看出好,并且说出来。
《生活》:木心曾有两个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,但最终都没有付诸实施,他将之归结为“懒”,你对此好像有自己的解读。 【曹立伟】他说自己“懒”恐怕是障眼法,他不是有句话“岁月不饶人,我亦未曾饶过岁月”吗?他哪里懒。但他提到过达·芬奇在做某件正事前,总好弄点别的,这一点,那一点,就是不愿开始做该做的事...... 这两个写作计划没有付诸实施恐怕是个谜。他曾说长篇小说就是字多,当然是开玩笑,我想他的心智特点是诗性的,就像精灵,精灵的智慧是警句式的、瞬间的、片段的、一语道破的,如果写作是一语道破什么的话,那么短篇能做到,为什么要写长篇呢?我不是写作的人,体会不到其中的真正冷暖,另外我想也许有个什么坎吧,因为这个坎,木心最终没去碰长篇。 他从1980年代到新世纪的文学创作,我个人觉得《伪所罗门书》这本诗集是巅峰。这本书原本并没有出现在他中年时期制订的写作计划里,是“不期然而然”的作品,但却可能是他艺术命运中的洪福,他自己不是说在这本书的写作中快乐得要跳起舞来了吗?我也想,是不是《伪所罗门书》的写作让他获得了写长篇小说的快感,满足了写长篇小说的欲望? 《伪所罗门书》精美微妙,仿佛全然不涉观点观念,可它们又都似乎零星地含在其中,或者连零星的也没有,纯粹闲笔似的,好极了,一反他别的诗和文章的常态,有点像木心文学的“后花园”。 木心有耶稣情结,尼采情结,他感到所珍惜的价值失落了,他发脾气,但在这个“后花园”里则没有那个类型的东西,他好像回到自己的天然的感性里去,灵性闪动,比比皆是,我难以想象这种诗性和精妙能在几百万字的长篇里完整地存活。我不懂诗,也不懂长篇小说,只是感受而已。 话又说回来,看一个人的特点,不仅要看他已做的事,还要看他不做或做不到的事。塞尚如去画《格尔尼卡》那样的宏图巨构,陶渊明如去写《罪与罚》,瓦格纳如终身去写肖邦那样的二三十秒的一段一段的即兴曲,恐怕统统都要吃瘪。所谓特点,都是自身的局限给限出来的。
《生活》:由此似乎可以谈谈他身上的哈姆雷特性,思想得多,行动得少。据说他在青少年时期也曾是个行动派,上街发传单,公演话剧来宣传革命,还因此被学校开除。 【曹立伟】这要看如何定义“行动”,“写”不是行动吗?当然这里的“行动力”不是指“写”,我觉得他或许是我见到过的最复杂的人。他不可能是一个全面的人,有思考力,又有行动力,就像他解说王阳明的名字:阳是行动,明是思想,既阳又明,只是一个期许。 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是诗性,一生都是诗人。看他小时候写的诗就看得出他是一个沉于冥思的人,思辨力强。他后来作品里的某些特点,在他小时候已经有了雏形。
《生活》:他很早熟。 【曹立伟】早熟得有点可怕。他说过,大概在十四五岁就基本完成了他一生里的主要阅读,然后慢慢地淬炼语言,诗性的语言,这是要花一辈子,甚至几代人的功夫才能做好的事。 我看过他收藏的一些书,其中一本是《浮生六记》,上面满是他的眉批,从字迹判断,可能就是他小时候读过的书,他批注了哪些是错字,哪些是别字,从头到尾纠正一遍。 我们也曾一起聊过《浮生六记》,木心说《浮生六记》有种不祥的感觉,说的时候有点出神的样子。《浮生六记》的主人公最后也很落魄,而当时的木心已经六十多岁,有人买他的画,他的文章在台湾陆续出版,但也不能说前途就很确定。
《生活》:他有一次在线回答豆瓣书友问题,又急智又俏皮。 【曹立伟】这对他来说太小菜一碟了。他的《聊以卒岁》正篇,《我纷纷的情欲》、《素履之往》和《云雀叫了一整天》里很多短句,都是瞬间灵感的记录,之后经过淬火,讲得醍醐。 你跟他出去买菜,办事,一路回来,七八个,二三十个句子就出来了。谈到诗人的诗句时,他说都不是在书桌上完成的,而是随时在河边堤坝上,哪个门板上就写了。你跟他打电话,他讲着讲着,一个好漂亮的句子出来了,讲着讲着,又一个。 “急智”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,就是妙语连珠。所以这样一个人衰老了,让我难以想象,即便是后来见了,也难以接受。
《生活》:你对他的书似乎熟悉到随时能够恰当援引,想来他对你的影响应该不小。 【曹立伟】我是他的书的长期读者,但依旧有些地方不能说读懂了,所以有常看常新的感觉,我想他对我的最大影响就是他的对艺术的爱吧,他当年以五十五岁的高龄,在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况下去美国发展自己的艺术,有几人能做到啊。 他说很多人其实是艺术的票友、“嫖友”,目的达到了,当了官,钱包鼓了,就把艺术踢到一边去,他们把艺术当作工具。
《生活》:谈及他的山水画尤其是晚年作品,你用了两个词形容“黑暗”、“沉郁”,并且说这些作品是他的最后告白。 【曹立伟】我觉得那是他最后的告白。在我看来,他早期的绘画创作不少是游戏性质的,这种游戏性也延展到后来。但是晚年的绘画面貌就不同了,他在精神氛围上萎缩到某种黑暗的灵界,只是这个黑暗难说是伦理上的,但肯定是审美的。 二十多年前,木心曾在文学课上给大家看他当时的近作,不是黑调子的,是灰的,画的是渔村和海,一层层的房子和海水,他说那是老子。他又说鲁迅的《出关》好,鲁迅这样虚构,说明他懂老子,看出了老子的无奈。木心说老子本不想留下文字,没办法,只好写点,一写五千言。老子出关干吗,木心说他是去自杀。 木心的晚年水墨风景分明是画给他自己看的,据说接近两百张画是大概一年内一气呵成的,好像在给自己做交代或诀别,他不是说过“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”吗?
《生活》:采访的最开始,你说他听别人说话时眼睛亮亮的,我之前也在某篇你回忆他的文章中读到过,印象深刻。 【曹立伟】就是不知疲倦,一般人的疲倦会从眼睛看出来,他的眼光里却好像从来没有疲倦,我后来看到他在医院里昏迷的照片,没想到他变成这样,一时接受不了,那个目光没了,有点像毕加索,他一辈子画了那么多画,简直不知疲倦,创作欲望多强,但临死前画的自画像枯竭了,败掉了。 有个拍毕加索的电影拍得好,最后的镜头对着他死前那张自画像,然后,展厅的灯渐渐暗下来,再后,灯就“啪”的一下灭了,展厅就黑了。其实后来想,人怎么可能不知疲倦呢,不可能的。
《生活》:木心引用过纪德那句话,“担当人性的最大可能,成为人群中不可替代的一员”,我大胆将之妄断为他的某种人生自白,这是一种自觉,我相信他也因此获得了自足。 【曹立伟】这是他尽其一生做的事。他的文字、画作,尤其是晚期作品,都证明了他的唯一性,他的不可取代性。我们人人都是个体的,但不见得都有个人性,他做到了,当然代价很大。
曹立伟
曹立伟:画家,中国美术学院教授。当年在纽约听木心“文学课”的学生之一,在纽约时,木心曾在他的家中寓居一年。
【相关链接】
读者沙龙
读者沙龙
报名、投稿微信:mbcs2011(鹤无粮)
推荐关注